移民国度

　　全副武装的执法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长长的镣铐锁链，还有被拘留者离开家人时的悲戚，这就是记录片《移民国度》的开场。看起来，针对非法移民的执法似乎规范和文明，执法人员甚至不会强行闯入住户，而只是在门口问询需要找的人；被找到的非法移民多数很配合，有人要求和家人作告别，大多也得到允许。然而，一次次看似规范有序的执法，背后却是法律与情理的激烈碰撞。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原来有较为宽松的移民政策，国会曾经提出过“梦想法案”“希望法案”等多项旨在保护移民的议案，奥巴马时代推出了“童年入境者暂缓遣返手续”政策，以保护未成年非法移民的权益。在特朗普就任总统之后，伴随着白人至上主义思潮，逐渐收紧了移民政策，加强了对非法移民的执法。他大大扩张了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赋予他们高度自由的执法权限，只要是认为可能“危害国家安全”，都可以予以拘留，而不再需要有犯罪记录。被称为“零容忍”的政策，意在将所有非法移民全部驱离。此后，ICE的执法和拘捕大幅增加，很多非法移民被带走，甚至家中有未成年孩子的父母也被强行拘留。

　　联邦ICE的过度执法引起了美国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包括纽约市等多地人权团体、律师等集会抗议，特别表达对拆散家庭的不满，他们高喊“解散ICE”的口号，要求保护移民权益。在一次电视节目访谈中，ICE执法局长霍曼被问及：总统及总检察长所宣示的“零容忍”政策人道吗？他回答说，他认为这就是法律，作为执法人员必须执行。主持人追问：这也许是法律，这也许是政策，但它人道吗？霍曼一时语塞。霍曼的回答也代表了大多数ICE执法人员的看法，尽管有个别人表达了对非法移民的同情，但多数认为他们只是依法履行职务。

　　针对非法移民执法中造成的家庭破碎只是冰山一角，它还带来诸多附带效应，“工资盗窃”就是其中之一。由于非法移民处于社会边缘，他们需要工作，却又不敢与警察等政府机构打交道，一些工程公司、包工头利用这样的心理，在雇佣中任意克扣他们的工资，侵害他们的劳动权益。更有甚者，一些曾经参战的老兵也被纳入驱逐之列，无法返回家园，海军老兵塞萨尔就是其中之一。

　　塞萨尔曾因携带大麻在新墨西哥州惹上官司，在律师的建议下他签署了认罪协议，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数年后，他前往哥斯达黎加工作，返回时被拒绝入境，理由是他曾经的罪行可能威胁国家安全……

　　特朗普政府以及负责非法移民执法的官员经常会说，美国欢迎你们，但请以“合法”的方式进入。但对很多想要入境的人来说，却经常面临“合法性困境”。美国原来的法律是接纳一定数量的难民或者寻求庇护者，只要他们能够证明自己受到了生命安全等方面的威胁，以合法方式进入，但事实上，不少合法进入寻求庇护的人，即便是委托律师充分地证明了上述要求，仍然会被关起来。还有些人是以难民身份进入美国，但由于转向严苛的移民政策，他们的家人无法前来，陷入两难。ICE的种种作为，似乎并不是为了执法，而只是增加威慑力的某种策略，让其他的人放弃庇护申请。

　　非法移民被拘留，本来是作为暂时过渡，目的是将其驱逐出境。但在实践中，很多被拘留者长期处于法律地位未定状态，既不驱逐，又不释放。这其中渗透着资本的作用，因为大多数的拘留都在私人监狱，它们不仅受到联邦政府的资助，还通过提供有偿服务获得盈利。在三权分立体制下，司法原本是独立的一支，但移民法庭却不是独立的，它隶属于联邦司法部，听命于政府，加之负责移民的法官面临绩效压力，很难作出客观公正的判决。

　　法律的现实几乎让人绝望，但正如那位质问霍曼的主持人所言，法律之上还有人道，还需要仁慈。在一些州，关心移民的居民们借助民主选举，以选票的方式影响着地方政策。通常，联邦ICE与州的警察系统有执法合作协议，通过这项协议，ICE就可以通过酒驾、超速等日常执法获得非法移民的信息，进而将其拘留，因此地方警局在移民执法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梅克伦堡县，一批热心移民权益的市民积极参与，推动了反对移民执法的治安官盖瑞当选，尽管ICE多次威胁拒绝合作可能导致社区不安全，甚至多次采取大搜捕行动，新任治安官仍坚守竞选承诺拒绝合作。在县议会上，多位议员高调支持盖瑞，呛声联邦执法机关为何要威胁他们民选的治安官，展示出民意的力量。

　　哈贝马斯批判了西方工业社会之“系统”对生活的殖民，法律原本立足于“生活世界”，抵制“系统”的殖民，但在现实中却可能成为殖民的工具。一个主权国家当然有权选择自己的政策法令，特别是在面对移民这种高度复杂的问题时，外人似乎无由评说。然而，无论是政令，还是法律，若异化为对生活的殖民，都不能回避人类共同价值的评判与选择。国家安全、社区安宁、家庭团聚，以及个人权利的伸张，当这些不同取向的价值发生冲突时，更需要符合人道的考量，即便移民缺乏合法身份，但其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应该得到保障。同时，政令的推出，法律的制定，都需要有民主的参与、民意的表达，要让民众的良善、仁慈能在民主程序中体现。

　　当然，基于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国家治理中的法令及其实施问题驳杂，如何平衡诸多利益诉求，达致公义，需要更多的实践智慧，没有完美答案。《移民国度》以执法者、律师、非法移民、公益人士等不同视角，展示了移民法律问题的复杂性，提供了观察与反思的诸多面相，这也恰是其弥足珍贵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