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叶子酷似桃叶、花朵以红色居多的缘故，吾乡把凤仙花唤作小桃红。因其花头、翅、尾、足均翘然如凤状，又名金凤花。凤仙花还有一个别名叫好女儿花，据说，宋光宗的李后讳凤，故而宫里宫外避讳凤字，称凤仙花为好女儿花。除此之外，凤仙花还有“海娜花”“旱珍珠”“羽客”“指甲花”等或俗或雅的别称。

　　倚床夜读古诗词，我一次次惊叹于农家院落里那些寻常朴实的小桃红，居然赢得如此之多的文人墨客吟咏传诵，读来不禁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一代伟人毛泽东曾于1907年夏天写过一首《咏指甲花》的五言律诗，读来豪迈大气，令人精神振奋：“百花皆竞春，指甲独静眠。春季叶始生，炎夏花正鲜。叶小枝又弱，种类多且妍。万草披日出，惟婢傲火无。渊明爱逸菊，敦颐好青莲。我独爱指甲，取其志更坚。”

　　素有“诗鬼”之称的唐代诗人李贺写过一首《宫娃歌》，其中前两句是：“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诗中描述了宫人连夜在烛光下捣花赶制染指甲的染料，可见用小桃红染指甲古已有之，此诗称得上是中国妇女用小桃红美甲的最早文字记载了。元代女词人陆琇卿在《醉花荫》一词中写道：“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绛点轻濡笼翠袖，数颗相思豆。晓起试新妆，画到眉弯，红雨春山逗。”词中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头天夜里少女们采来小桃红捣碎后染指甲的情景，第二天早上十指素甲尽红透，在翠色衣袖的映衬下，纤纤玉指仿佛镶嵌了一颗颗相思红豆。

　　元代诗人杨维祯写过两首诗赞美小桃红。一首是《美人红指甲》：“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弹筝乱落桃花瓣，把酒轻浮玳瑁斑。拂镜火星流夜月，画眉红雨过春山。有时漫托香腮想，疑是胭脂点玉颜。”此诗最有名的当属这句“弹筝乱落桃花瓣”了，描写了染红指甲的女子弹筝时，手指上下翻动，好似桃花瓣落纷纷，可谓生动形象又传神。还有一首是《凤仙花》：“金盘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暇。一点愁疑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娇弹粉泪抛红豆，戏掐花枝缕绛霞。女伴相逢频借问，几番错认守宫砂。”穿越时空，相隔千年，如今细细品读这些经典诗词，那些古代清秀女子纤纤玉指上的点点朱红仿佛仍在眼前晃动，依旧光彩明艳，楚楚动人。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旧日乡间，生活困顿，村妇们连一袋廉价的雪花膏都买不起，但日子再穷再苦，也泯灭不了内心深处对美的追求。譬如，没有洗头膏，大姑娘小媳妇们便把捡来的天然皂角砸碎洗头；没有洗衣粉，用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浆洗衣物；没有电熨斗，把平底的铁疙瘩在火上烧热熨烫衣裳；没有指甲油，就摘来小桃红的花瓣，掺入白矾，捣烂成糊状，头天晚上均匀涂在手指甲、脚指甲上，包上野麻叶，绑好细棉线，安安生生睡上一晚，次日早上解开包裹，满手满脚都是星星点点的紫红，娇艳可爱，数月不退。用小桃红染指甲，吾乡俗称为“包红指甲”，但也有禁忌，不是每个手指头都能包，无论男娃女娃，方言叫作“星星指头”的食指是不能包的。至于不能包的原因，民间流传很多说法，譬如，包了猫狗会咬、鸡子会叨，男娃包了将来寻不来媳妇、女娃包了长大找不到婆家，等等。

　　乡人过日子讲究实用，养花弄草亦是如此，不只图好看，更图实际。小桃红可染指甲，又有药用价值，且不择土质，着实好养。庄户人家不用专门的花盆，房前屋后边角旮旯，随便找片空地种下去，便能葳蕤繁衍，长成一大片。小桃红有单瓣和复瓣两种，花期长且花色繁多，有紫红、大红、金黄、绛白，一直可以开到深秋。幼时在乡间生活，每年春上，祖母总要在院中种上好几个花色的小桃红，品种有“头顶一窝珠”“狮子滚绣球”，也有“小二姐儿坐船”“大红灯笼挂”。这些本乡本土培育出来的品种，叫法虽然土气，却是乡人昵称，亲切生动。那时候，经常有婶子大娘来我家串门子，瞅见小桃红，眼都不够使，今天这个讨要种子，明天那个挖走两棵。

　　小桃红全草都是药，性甘、温，归肾经，具有活血通经，祛风止痛的功效，外用则能解毒。乡间夏日虫子多，若有人被毒虫叮咬，取些小桃红新鲜的叶茎捣烂外敷便可治愈。新鲜的小桃红花瓣泡酒或熬水喝，是庄稼人惯用的活血化瘀之法。住在我家西邻的四奶奶，和四爷养育五个闺女两个儿子。幼年时候，我几乎天天去四奶奶家，缠着四爷讲故事，偶尔会碰到四奶奶摘把小桃红熬水，给肚子疼的某个闺女喝，喝上几回便不疼了。有一次，我的肚子也疼得厉害，便闹着让奶奶也给我熬小桃红水喝。奶奶愣住了，一脸诧异，等问清了缘由，捂着肚子笑。许多年后，我知道了小桃红煎水治疗女子经期腹痛这个偏方，也弄明白了当年奶奶笑我的原因，而此时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了。

　　小桃红花落之后，结果实如倒挂的椭圆小吊钟，成熟后轻轻一碰便会开裂，小如油菜籽儿的种子随即四处飞溅，因此名曰“急性子”，李时珍认为其籽“能透骨软坚”，煮肉时放数粒，能使肉更易炖烂。明人鲍山编写的《野菜博录》卷二草部凤仙花条云其“味平，性燥、无毒”。食法是：“采梗去皮，盐腌可食。去叶煠熟，亦可食。”明人姚克成《救荒野谱》引民谣云：“凤仙花，形似凤。花开时，无心弄。连年谷不收，采作膏粱奉。”虽然书中这么讲，但对于在豫中乡间长大的我来说，没有听说过有人吃小桃红的花叶。在我的印象中，小桃红是一种比较怪异的花草，可以说是“不招蜂蝶，不长虫子，鸡鸭不叨”，究其原因我不得而知，或许这也是乡人不食用小桃红的缘由吧。